许久之后。
朱棣开口道:“我们当初定下的便是速攻突袭的计划,一旦停止,岂不是辜负了这些天的急行军?”
“然而雪势如此猛烈,天时不助我等,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。”
朱棣又沉默了良久。
最终,在诸将的劝说下,勉强说道:“容我想想,你们先退下吧。”
待众人离去后,朱棣烦闷地走出大帐,随意在中军营区踱步,一边思索对策,却越想越是不甘。
正当心中郁结之际,忽然瞧见李武带兵巡逻而来。
今日值营队伍中有李武所属的小旗。
朱棣注视着他,莫名觉得这位年轻人总是透着一种沉稳之气,眼眸中始终流露着自信般的镇定。
随后又想起李武近期的表现以及他手下斥候队的情形。
顿时灵机一动,朝着李武招了招手。
李武起初并未察觉,后听见几声召唤,回头一看,惊讶地急忙跑上前。
“值营的事情安排好了吗?”
“已然安排妥当,必定万无一失。”
李武拱手答道。
朱棣点点头道:“那随我去走走。”
这自是无妨,也不敢有丝毫异议。
雪花纷飞,朱棣走在前头,李武紧跟其后。
走着走着,朱棣开口问道:
“大雪阻碍行军,有人主张原地驻扎,有人提议冒雪进攻,你怎么看?”
李武怔了一下,没料到朱棣会问他这个,而且感觉这个问题有些突兀,毕竟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的试百户罢了。
可既然朱棣询问,李武必须作答。
李武略加思索,偷偷瞥了一眼朱棣的表情,稍作权衡后说道:“其实殿下心中已有决断,只是殿下发问,卑职便斗胆直言一句。”
朱棣转身凝视李武。
李武的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芒,如同冰晶般澄澈。
“揣度敌意,出其不意!”
深入揣摩对手心绪,方能出奇制胜!
朱棣反复品味这简练的八个字,却觉得它们蕴含无穷魔力,令他的目光愈发炯炯有神。
对方便在想什么?
定是在揣度暴雪天气不会遭遇偷袭。
可我朱棣偏偏要在这样的日子发起突袭。
出其不意,焉能不胜?
李武并未细究其中奥秘,只是暗中观察朱棣的表情,心中暗自满意。
他对战法谋略知之甚少,也记不清具体战况,但他懂得剖析人心。
假若朱棣真有意安营扎寨,早就会发布命令部署防御,怎会在此迟疑?既犹豫,那定是朱棣有意冒雪突击。
于是,李武顺着朱棣的思路反推八个字,献给对方轻而易举。
况且,他知道这场战事朱棣必胜无疑,既然如此,就让朱棣自行决断好了,岂能因几句闲谈就改写历史?
再说,像朱棣这样的人物,绝非轻易受他人左右。
这些念头,朱棣浑然不知。
此时,朱棣注视着手下这位年轻人,越看越是欣赏,不仅心思相近,而且聪慧有识。
如此人才,若仅安排在右护卫屯田,未免可惜。
朱棣开始思索如何善用李武。
不过,当下无需急躁,至少要等到回到北平再说。
这般思虑之后,朱棣心境豁然开朗,先前的烦闷尽消,只剩下胜利的坚定决心。
一阵寒风吹过,几片雪花飘进朱棣衣领,他便没了闲逛兴致,挥手示意李武继续守营,自己则带着随从匆匆返回主营。
李武望着朱棣离去的身影,嘴角扬起笑意。
他好似精明的投资家,悄然增加在朱棣身边的影响力,默默投入自己的智慧。
他知道,总有一天,他会收获远超预期的回报。
回到主营后,朱棣先静静整理了自己的计划,确定无误后再也按捺不住,性急的本性显现出来。
不顾刚刚解散诸将,立即派人召集各路将领前来议事。
不久前刚遣散的将领们,很快又被召唤回来,众人皆知朱棣心意已决。
待将领齐聚,静静等待朱棣发号施令。
朱棣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,最终停留在地图上,声音低沉而坚定。
“诸位听令,明晨踏雪出击,卯时用餐,快速行军直抵迤都,切勿出错,违者必斩。”
帐下诸将纷纷起身接令。
然而,几名主张原地扎营的将领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,脸上尽显忧虑之色。
其中一人忍不住上前说道:“殿下,是否再斟酌一番?这般……”
“无需再议,吾意已定。”
朱棣转身面对说话的将领,“本王不论尔等先前如何主张,如今军令既出,望众将士同心戮力,莫要坏了大事,更莫要枉送自身性命。”
朱棣的眼神透着寒意,众将皆感受到他不容置疑的决心。
那位将领见状,心中一震,不敢多言,立即单膝跪地。
“卑职不敢,定当奋不顾身,誓死向前。”
“好了,各自归去准备吧。”
“遵命。”
众将士拱手称是后相继离去,挨训的将领苦笑着摇了摇头,身旁几位同僚轻拍其肩,以表安慰。
这燕王自幼英武果决,力排众议时谁能阻拦?
颇有太祖当年的风范。
只是众人不由好奇,适才尚好好的,何至于让燕王如此坚决转变态度。
不多时,关于朱棣与李武闲谈之事已在军中流传开来。
起初仅限于中军。
渐渐地,消息蔓延至前军、左军和右军。
一时之间,诸多将领愤愤不平,难道他们这些人还不如区区一名试百户?
于是,闲谈间常能听到几句愤慨的话语。
“听说那试百户不过是乳臭未干的小子,初次随军便口出狂言,胆子真是不小。”
“哼,无知小儿,若此战得胜倒也罢了,若是出了差池,他将成为大明军中的千古罪人。”
“实在令人恼火,若真败了,想不出日后还有谁会做出这般丢脸的事,不仅这黄口小儿,我们也将被世人耻笑百年。”
这些年大明对外征战屡战屡胜,他们怎会料到未来会有如此丢人的事发生。
……
此时,中军。
右卫的两名百户谭渊与王真正在帐内闲聊。
王真带着笑意对谭渊说:“外面都传得沸沸扬扬了,你还这么悠闲,叫我过来闲聊呢?”
谭渊答道:“怎么会没心情,左护卫那些人做得太过了,即便是在咱们内部议论也算了,竟然还让外人掺和进来取笑,这事回头殿下肯定要整顿。”
“那你打算怎么办?”
王真问道。
谭渊挑挑眉:“还能怎么办?自家的事,说说想法就算了,闹出再大的乱子,我们也会担着。”
王真轻轻摇头而笑,笑容温和却话语冰冷。
“没错,我们右护卫也不惧他。”
就在这时,李武掀开帐篷帘子,探头进来:“嘿,看看,这被我抓个正着,咱们辛辛苦苦巡逻,你们两个主管却在这儿偷懒。”
他刚换完班,正无事可做,就想到谭渊这儿来看看。
到了地方,他也不客气,直接溜进来,看了看两人的小桌子。
“哎呀,你们还泡了茶,这要是不让我拿点走,那可真是说不过去了。”
王真笑着指着李武:“你小子还有空跑这儿蹭茶喝。”
谭渊瞪眼骂道:“你说这话像话吗?还老哥老弟的,我和王大人可不显老。”
李武不在意地咧嘴一笑,跟这两位混得熟了,不过他还是站直身体,装模作样地向二人行礼。
“见过谭大人,见过王大人。”
谭渊见李武这模样,不禁也笑了。
李武行完礼后,看着王真:“刚刚听王大人的话,好像有事情发生?”
王真点点头,把事情简要说了一下。
李武皱眉思索,事情是从左护卫那边传出来的,他在左护卫倒是有个熟人叫倪谅。
难不成又是这个老东西?
李武正琢磨着,谭渊在一旁笑着确认道:“没错,就是他。”
李武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:“还真是他啊,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?”
“这人一家子都不招人喜欢,而且记仇得很,你觉得,你小子是不是有点害怕?”
王真笑着调侃李武。
害怕?
李武嗤之以鼻。
现在不怕,以后更不会。
他也不是吃素的,难道要告诉别人他的朋友圈里已经有一堆公侯伯爵了?不用多说,就说他曾给成国公递过手帕,在雪地里抱在一起滚过,这份交情够不够铁。
再说他如今已是试百户,将来的发展难以预料,若想教训倪谅这样的人,岂非易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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谭渊帐内。
李武忍不住笑了。
王真竖起大拇指称赞:“不错,小伙子,颇有我年轻时的风范。”
“那是自然。”
李武毫不谦虚。
实际上,旁人或许不知,但李武清楚得很。
历史上的王真靖难时,虽因援军不到而被困受伤,却依旧高喊“吾义不屈于敌”
,英勇就义。
后来朱棣登基,追封王真为“金乡侯”
,并感慨道“勇武如王真,无功不成,若不死,其功当列诸将之首”
。
后来更与朱能、张玉、姚广孝一同配享成祖庙廷。
这样的人物,若是不死,必是一大助力。
然而奇怪的是,他的亲卫们一个个莽撞得像愣头青,虽然勇猛,却总容易送命。
王真如此,谭渊亦然。
随后,众人又闲谈片刻,各自归去,准备次日的急行军。
……
大多数困难都是可以解决的。
比如顶风冒雪疾行。
明朝士兵展现出卓越的纪律性和坚韧,从清晨卯时开始,至未时即下午两点,疾驰近百里,抵达迤都附近。
朱棣立于中军之前,身后将士铠甲闪亮,战马昂扬,目光坚定地望向前方,挺拔的姿态令人敬畏。
除了军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,全军寂静无声,杀气腾腾,宛如一只钢铁巨兽。
此时,一名传令兵跑来通报,前军距迤都仅剩五里。
……
而此时,乃儿不花还在营帐中烤火取暖,他对分头扎营一事耿耿于怀,心想在这种恶劣天气下,谁会来袭击他呢?
除非敌人疯了。
若真有人敢这时候进攻他……
他宁可一头栽进雪地里冻死。
宁可坐在母牛背上排泄。
宁可把眼前的火炉一口吞下。
……
正当他口沫横飞、立下各种荒唐誓言时,一个人踉跄闯入。
“大事不好!明军杀过来了!”
乃儿不花瞪大眼睛,难以置信地重复着这句话,摇摇头问道:“你刚才说什么?”
那使者早已吓得六神无主,连话都说得断断续续,带着明显的颤音。
“是明军,明军已将我们重重包围。”
听到这话,乃儿不花喉结滚动,强压下内心的恐慌,偷偷瞄了一眼熊熊燃烧的炭盆,随即猛地站起身来。
“!”
他一边往外冲,一边用尽全力朝外喊道:“所有人集合,准备迎战!”
外面早已乱成一锅粥。
众人各自为政,不知所措,更有甚者四处乱窜,使得混乱进一步加剧。
几名将领试图大声吆喝,以维持秩序,却根本无力控制局面。
瞧瞧那些从帐篷里跑出来的男女吧,衣冠不整,显然正在行那荒唐之事。
毕竟下雪天确实适合某些活动,摩擦生热嘛。
再说回迤都,这里地势独特,四周高、中间低,这样的地形能很好地抵御草原冬季的寒风,然而一旦被围困,要突围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
乃儿不花一出帐篷,便看见四面八方尽是明军,密密麻麻的包围圈让他顿时感到万念俱灰。
如果早知道会这样,说什么他也会带着队伍撤出迤都。
但此刻说什么都太迟了。
与明军正面交锋尚且胜负难料,更别说现在这种状况了,哪里还有翻盘的机会?
朱棣策马来到阵前,看着北元阵营的杂乱景象,内心兴奋不已。
他知道,只要他一声令下,就能赢得这场战斗,而且是一场大胜。
这结果他期待已久,也是他梦寐以求的场景。
然而,即便如此,他依然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。
在此情此景之下,他完全可以不用动刀剑就让对方屈服。
朱棣唤来了观童。
观童是谁?一个资深的劝降专家。
洪武二十年,冯胜率军攻打纳哈出时,就是他成功劝降了纳哈出,他在劝降界的地位无人能及。
北元的将士一见到他就心生恐惧,唯恐别人以为他们私下已经与大明有所勾结。
而观童偏偏与乃儿不花关系匪浅。
观童向朱棣微微点头,表明自己对任务胸有成竹,同时也传递出自信的信号,随后便带领几名士兵前往敌营。
朱棣见状,让焦躁的心情平静下来,命令士兵们埋锅做饭。
趁这个间隙,正好可以填饱肚子。
说得通便好,谈不通也无妨,反正吃饱了总能提得起刀。
李武远远望着朱棣,这次出征对朱棣而言至关重要,是他崛起的起点。
从朱棣的行事风格来看,李武不禁对他另眼相看。
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巨大压力面前保持初心。
其他将领目睹这一幕,也深感佩服,敢于承担如此风险并获得大功,显然他们自己顾虑太多。
相比之下,燕王和这位小试百户显得更加坦然无畏。
朱棣这边正准备做饭。
那边乃儿不花见到观童,立刻喊道:“怎么又是你。”
观童只是微笑不答。
乃儿不花顿时满脸愤慨,好像被冒犯了一般:“你以为我们有交情,我就该投降明军吗?”
随即他又换了一副面孔:“条件不行,还是免谈。”
随后,他做出一副坚贞不屈的样子,邀请观童进帐详谈明军的条件究竟如何。
然而,就在此时,所有人都没想到,明军的巡逻骑兵发现,除了他们已包围的北元军队外,外围居然还有一支北元部队。
斥候追了过去侦查。
一路追出二十里,又发现了一支超过万人的北元军队。
这个消息让斥候大吃一惊,赶紧回去向朱棣汇报。
朱棣听后,沉思片刻,首先决定不能让这些人逃脱,同时也不能让他们干扰观童的劝降工作。
想到这里,朱棣直接命令中军出发,前去消灭这支敌军,其他人继续围困乃儿不花。
听到这话,其他将领如何肯让朱棣涉险,纷纷自荐前往。
但朱棣从小便崇拜名将指挥千军万马的风采,早已痴迷于此,只要有机会,他就一定要穿上盔甲亲自上阵。
这种感觉让他着迷,不亚于网瘾。
朱棣冷眼拒绝诸将,下令中军立即准备,随他一起去击溃敌人。
军队的效率极高。
不到一刻钟,军阵已经整齐排列,不过相比那些争先恐后的将士,李武显得格外冷静。
他心里明白,这是他第一次上战场,多观察、多适应才是关键。
他不想第一次参战就稀里糊涂送命,白白浪费这段时间,如果真死了,他找谁去炫耀给成国公看那份递上去的文书呢?
于是,李武率领部下悄然撤至后方防线。
这样安排,便不会出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