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章 血灯照心渊(2 / 2)

“神迹?!” 朱棣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无尽的暴戾和一丝…不易察觉的绝望!他猛地抬头,目光扫过这华丽的暖阁,扫过跪地求饶的太医,最终,定格在虚空之中。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几乎要将他吞噬!他能在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,却救不了自己病弱的儿子?!这算什么?!这该死的天命?!

“父…父王…” 一个极其微弱、细若游丝的声音,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火星,突然从床榻上响起!

朱棣浑身剧震!猛地低头!

只见朱高炽不知何时竟微微睁开了眼睛!那眼神涣散、空洞,仿佛蒙着一层灰翳,失去了焦距。他小小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,似乎在努力辨认眼前模糊的身影,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:

“…外面…不打了…吗?弟弟…弟弟们…安全…了…吗?…张…张叔…他…”

每一个字,都仿佛用尽了他生命中最后的气力。他艰难地抬起一只瘦得皮包骨头、苍白得能看到青色血管的小手,似乎想要抓住什么,却又无力地垂下。

“高炽!” 朱棣再也无法抑制,一把抓住儿子那只冰冷的小手,紧紧攥在自己沾满血污的大掌之中!那冰冷的触感让他心胆俱裂!他试图将自身的暖意和力量传递过去,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、近乎哀求的急迫:“父王在!父王回来了!仗打完了!我们赢了!弟弟们都安全!张将军…张将军他…” 朱棣的声音哽住了,他无法对弥留的儿子说出张玉可能也凶多吉少的事实。

“…好…好…” 朱高炽涣散的目光似乎亮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光,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,仿佛想露出一个放心的笑容,却比哭更让人心碎。随即,他眼中的那点微光迅速黯淡下去,眼皮沉重地阖上,那只被朱棣紧握的小手,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微弱的力道,变得绵软无力!呼吸变得更加微弱,几乎停滞!

“高炽——!!!” 朱棣发出一声如同困兽般的悲吼!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!他感觉到儿子的生命正在自己手中飞速流逝!

“世子!”

“世子殿下!”

太医和侍女们发出绝望的惊呼!

就在这千钧一发、众人皆以为世子即将油尽灯枯之际——

“都让开!”

一声嘶哑却异常清晰的断喝在门口响起!

众人惊愕回头!

只见徐仪华在徐妙锦的搀扶下,踉跄却无比坚定地冲了进来!她身上的僧袍更加褴褛,沾满了更多的血污(有张玉的,也有她自己用力过度崩裂内伤渗出的),脸色苍白如金纸,唇边的血迹新鲜而刺目。她的眼神疲惫不堪,却燃烧着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、如同焚尽自身也要夺回儿子的决绝火焰!她刚刚在张玉那边完成了一场与死神的血腥搏斗,手指上还带着张玉伤口的血渍和烈酒的辛辣气息!

她一把推开挡在床前的侍女,冲到榻前,看也不看如同石化般紧握着儿子手、眼神空洞绝望的朱棣。

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,瞬间扫过朱高炽灰败的面容、青紫的嘴唇、微弱到几乎停止的呼吸。她伸出冰冷而沾着血污的手指,没有去探脉,而是直接、果断地捏开了朱高炽紧咬的牙关!

“药!” 她嘶哑地命令,目光如电般射向地上打翻的药碗残渣,鼻子极其轻微却快速地翕动了一下,似乎在分辨其中的气味。

徐妙锦立刻反应过来,指着地上打翻的参汤:“参汤!刚熬好的参汤被打翻了!只有这个!”

徐仪华眉头紧锁,眼中闪过一丝厉色!参汤?!对于此刻痰瘀阻塞、气机断绝的高炽来说,参汤不仅无用,反而是催命符!会让他本就微弱的心火彻底被压制!

“蠢货!” 徐仪华毫不留情地斥责了一句,不知是在骂太医还是骂打翻药碗的人。她猛地回头,看向徐妙锦:“清心莲!我给你的那个白玉小瓶!快!”

徐妙锦浑身一震!立刻从自己怀中贴身的内袋里,掏出一个拇指大小、温润洁白的羊脂玉瓶!这是姐姐出嫁前,特意交给她的,说是庆寿寺后山采摘的百年清心莲莲子配以晨露秘制的救命丹丸,仅有三粒!极其珍贵!她一直贴身珍藏,以备不时之需!

徐仪华接过玉瓶,拔开塞子,一股极其清冽、仿佛能涤荡灵魂的淡淡莲香瞬间弥漫开来,竟将那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压下去一丝!她毫不犹豫地将瓶口对着朱高炽微张的口,小心翼翼地倒出一粒仅有米粒大小、通体碧绿、散发着柔和光晕的丹丸!

“水!温水!” 徐仪华命令道。

侍女慌忙递上半温的清水。

徐仪华接过水杯,却做了一个让所有人再次目瞪口呆的动作!她没有用水送服,而是将那粒碧绿的丹丸,用指尖小心地放在朱高炽的舌根深处!然后,她深吸一口气,俯下身,用自己的嘴唇,轻轻覆盖在儿子冰冷青紫的唇上!

“!!!” 朱棣猛地抬头,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!他在做什么?!

徐仪华无视了所有震惊的目光。她屏住呼吸,小心翼翼地、极其轻柔地,将一丝微弱的、温热的、带着她自身气息的气流,缓缓渡入朱高炽的口中!同时,她的手指,以一种极其玄奥轻柔的指法,在朱高炽瘦弱的胸前膻中穴附近快速点按!

她在用最直接、最原始、也最危险的方式,用自己的气息和指法,引导那粒清心莲的药力,化开朱高炽喉头阻塞的顽痰,护住他心脉最后一点微弱的火种!
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。暖阁里死一般寂静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,难以置信地看着这惊世骇俗、却又充满母性悲壮的一幕。朱棣紧握着儿子的手,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只小手依旧冰冷绵软,他的心沉到了谷底,眼中只剩下毁灭一切的暴戾和绝望的冰冷。

突然!

“咳…咳咳咳…!”

一阵极其微弱、却清晰无比的咳嗽声,从朱高炽的喉咙深处响起!

紧接着,一股带着腥气的、暗红色的浓痰,被他猛地咳了出来!

朱高炽那紧闭的眼皮剧烈地颤抖起来!原本微弱到几乎停止的呼吸,如同被重新点燃的烛火,猛地变得清晰、有力起来!虽然依旧急促而虚弱,但那确确实实是活着的呼吸!他灰败的脸上,那层令人心悸的死气,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驱散了一丝,虽然依旧苍白,却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生气!

“炽儿!” 徐仪华猛地抬起头,脸上瞬间迸发出难以言喻的狂喜和如释重负的光芒!她顾不上擦去唇边沾染的儿子的痰液和血丝,颤抖的手指再次搭上朱高炽的寸关尺。

脉象!虽然依旧细弱,却不再是刚才那散乱欲绝的死脉!如同枯竭的河床深处,重新渗出了一丝微弱却坚韧的泉眼!

“活了…活了!世子缓过来了!!” 跪在地上的王太医第一个反应过来,失声惊呼,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敬畏!看向徐仪华的目光,如同看一尊活菩萨!

朱棣浑身剧震!他猛地低头,看向自己掌中紧握的那只小手——虽然依旧冰冷,但指尖,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、几乎难以察觉的回握之力!他抬起头,赤红的双目死死盯着徐仪华那张苍白、疲惫、沾满血污却焕发着惊人神采的脸庞。那眼神中,翻涌着惊涛骇浪!震惊、难以置信、一丝劫后余生的狂喜,以及…一种前所未有的、极其复杂的、连他自己都无法解读的剧烈情绪!四年…她竟然…她竟然真的…

徐仪华没有看朱棣。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儿子身上。她小心翼翼地将朱高炽咳出的污物擦拭干净,动作轻柔得如同呵护稀世珍宝。她看向呆立的侍女,声音依旧嘶哑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:“取温水,化开蜜糖,要温的,一点一点喂给世子。再去熬一碗安神定魄的汤药,方子…” 她飞快地报出一串药名和剂量,精准无比,显然是精于此道。

侍女们如梦初醒,慌忙领命而去。

暖阁里的气氛,从绝望的深渊被猛地拉回了一丝希望的光明。然而,这光明却笼罩在一种极其诡异而沉重的氛围中。

朱棣依旧半跪在床前,紧握着儿子的手,目光却如同被磁石吸引,无法离开徐仪华那专注照料儿子的侧影。四年时光的隔阂,刚刚的冰冷漠视,此刻被这起死回生的一幕狠狠撕裂!他心中有千言万语,有震惊,有疑问,有愤怒(对她冒险),或许还有一丝…被强行唤醒的、极其陌生的悸动?但他那帝王的骄傲和四年来筑起的心防,让他无法开口。

徐仪华则完全沉浸在对长子的救治和守护中。她细心地为儿子掖好被角,手指温柔地拂过他冰凉汗湿的额头,眼神中是纯粹的、毫无保留的母爱。她刻意忽略了朱棣那如有实质的目光,也刻意忽略了胸腔内翻腾的气血和眼前阵阵发黑的眩晕。她不能倒。至少在儿子脱离危险之前,她不能倒。

**四、 风雪夜归人:残灯映血途**

夜色,如同浓稠的墨汁,彻底吞没了被战火蹂躏的北平城。风雪依旧肆虐,将白日的血腥与喧嚣暂时掩盖在一片苍茫的白色之下。

燕王府,承运殿暖阁内。

朱高炽在服下徐仪华亲自监督熬制的安神汤药后,呼吸终于彻底平稳下来,虽然依旧虚弱,但脸上那层死气已然褪去,陷入了深沉的、恢复性的睡眠。两名太医寸步不离地守在榻边,脸上充满了敬畏和后怕。

徐仪华坐在床边的绣墩上,身体疲惫得几乎散架。胸腹间的剧痛一阵阵袭来,眼前金星乱冒。她强行支撑着,目光片刻不离地停留在儿子沉睡的脸庞上。徐妙锦抱着不知何时也昏睡过去的朱高燧,坐在稍远一些的椅子上,同样满脸疲惫,但看着姐姐的眼神充满了担忧和敬佩。

朱棣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,矗立在暖阁的窗边。他背对着床榻,玄甲已经卸下,换上了一身深色的常服,但身上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和冰冷的煞气依旧挥之不去。他望着窗外被风雪模糊的夜色,久久不语。暖阁内温暖的灯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,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。

暖阁内的气氛,压抑而微妙。刚刚经历的生离死别和起死回生带来的巨大冲击尚未平复,而这对帝王夫妻之间那道深不见底的冰渊,却并未因共同守护儿子而消融半分,反而因为方才的激烈冲突和此刻的沉默对峙,变得更加复杂难测。

最终,是徐仪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。她的声音嘶哑而疲惫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,目光依旧落在朱高炽脸上,仿佛是在对空气说话:

“张玉将军那边…如何了?”

朱棣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。他没有回头,沉默了片刻,才用同样冰冷平静的语调回答,声音里听不出情绪:

“血止住了。命…暂时吊住了。但伤及根本,能否熬过今夜,看天意。” 他顿了一下,补充道:“你用的法子…很险。” 这句话,听不出是评价还是指责。

徐仪华扯了扯嘴角,露出一丝极淡、极苦涩的弧度:“险?总比看着他死强。” 她终于抬起眼,目光如同穿过迷雾的灯,投向朱棣那沉默的背影:“高煦呢?他的伤?”

提到朱高煦,朱棣的脊背似乎挺直了一分。他缓缓转过身,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,在昏暗的灯光下,如同两口寒潭,第一次,不带审视,不带怒意,只是平静地、复杂地看向徐仪华。

“皮外伤。在偏殿包扎。睡着了。” 他的声音低沉,“侍卫说…他今日在前院,很…勇猛。” 最后两个字,他说得有些艰难,似乎对这个词用在那个被他视为莽撞、需要严加管教的次子身上,感到一丝陌生和…难以言喻的触动。

徐仪华的心微微一颤。勇猛?她几乎可以想象出高煦那孩子经历了怎样血腥残酷的场面。一股心疼和后怕涌上心头,但同时也有一丝微弱的、属于母亲的骄傲。她的儿子,在绝境中,没有退缩。

“我去看看他。” 徐仪华挣扎着想要站起来,身体却一阵剧烈的摇晃,眼前发黑,几乎栽倒。

“姐姐!” 徐妙锦惊呼一声,想要起身搀扶。

然而,一道身影比徐妙锦更快!

朱棣如同鬼魅般,一步便跨到了徐仪华身前!他伸出了手,那只曾握剑斩杀无数敌人、沾满血腥的大手,下意识地想要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。

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!

徐仪华身上那股混合着血腥、药味、泥雪和一丝清冷莲香的气息,扑面而来。朱棣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苍白脸上细密的冷汗,看到她僧袍领口处新鲜渗出的暗红血迹,看到她眼中那强撑的意志下难以掩饰的虚弱和痛苦。

徐仪华也抬起了头,迎向朱棣近在咫尺的目光。那目光深邃如渊,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——有关切?有挣扎?有被冒犯的余怒?还有一丝…深藏的、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疲惫?

时间,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。

朱棣伸出的手,在即将触碰到徐仪华手臂的瞬间,猛地停滞在半空!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伤!他眼中的复杂情绪瞬间被一层更深的冰冷覆盖。他想起了她的决然离去,想起了四年来的刻意疏远,想起了她今日穿着僧袍突兀归来的“不合时宜”,想起了她方才救治张玉时那令人心悸的“疯狂”举动…

帝王的自尊和那被深深刺伤的骄傲,如同冰冷的锁链,瞬间勒紧了他的心脏。

那只伸出的手,最终没有落下。而是猛地收回,紧握成拳,指关节捏得发白!

他深深地看了徐仪华一眼,那眼神冰冷、锐利,带着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、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复杂风暴。他的嘴唇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,下颌的线条绷紧如刀削。

然后,他猛地转身,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的僵硬,大步朝着暖阁外走去!深色的袍角在灯光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。只留下一句毫无温度、如同冰块砸落在地的命令,回荡在寂静的暖阁里:

“看好世子。”

**“…你,也歇着吧。”**

那语气,冰冷、疏离,听不出半分温情,更像是对一件需要妥善安置的物品的吩咐。

暖阁的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,隔绝了他高大的身影,也隔绝了外面呼啸的风雪声。

徐仪华僵立在原地,伸出的手还保持着想要稳住身体的姿势。朱棣那最后一眼的冰冷和那句毫无温度的“歇着吧”,如同淬毒的冰锥,狠狠扎进了她刚刚因为儿子脱险而稍感温暖的心房。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和巨大的疲惫感瞬间席卷了她。

身体再也支撑不住,她眼前一黑,软软地向后倒去。

“姐姐——!” 徐妙锦的惊呼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