慕容向晚一路南下,行至广东,正赶上荔枝丰收的季节。那滋味,宛若天成,堪称绝佳。
当他单手握缰,马蹄声碎,踩过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时,岭南的热风裹挟着荔枝的甜香迎面袭来。他微微扯了扯已被汗水浸透的粗布腰带,目光投向驿道旁连绵不断的荔枝林,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剑柄上的缠绳。这缠绳是去年在大理换茶时,由一位白族少女用缅桂花染就的棉线制成,此刻已略显潮湿,却仍隐隐透出几缕幽香。
“头儿,前方就是广州城了。”副队老刀的声音伴随着清脆的驼铃声响起。这位三十多岁的汉子,脸上满是胡茬,一提到“荔枝”二字,眼中立刻亮起了光芒,“听说城西的荔枝湾新出一种叫‘糯米糍’的品种,每一颗都肥大饱满,色泽鲜艳红亮,口感如糯米般香甜软糯……”话还没说完,就被慕容向晚抬手打断。这位向来冷若冰霜的剑客翻身下马,靴底不经意间碾过一颗掉落的荔枝,暗红的汁液飞溅在青石板上,恰似五年前在黔中道遭遇伏击时,他刺入马贼咽喉的那一剑,犀利无比。
“先找货栈。”慕容向晚轻轻甩了甩袖中藏着的《天工开物》残页,目光扫过挑夫竹筐里那些已开始腐烂的荔枝。三天前在柳州,他亲眼目睹一队商贩将腐坏的荔枝连筐抛入柳江,满江浮红顺流而下,致使下游捕鱼的老汉误以为满江都是红叶。此刻,他缓缓蹲下身,指尖掐住一颗带叶的荔枝,蒂部的青色断口仍在渗出汁液,如同当年他将“青霜”剑入鞘时,需在剑鞘内垫上三层软绸,才能止住那锈迹。
在货栈后院,慕容向晚解下腰间革囊,倒出半块从吐蕃商人手中换来的羊脂软玉。老刀抱着一坛酒走进来时,正好瞧见他正用剑尖将玉石削成薄片。月光透过窗棂,在他眼角的细纹间洒下冷硬的光芒。“头儿,这是……”“做冰盒。”慕容向晚头也未抬,玉片在他掌心逐渐拼成一个三寸见方的匣子,“当年行走茶马古道,藏民用牦牛皮包裹冰块运输酥油,咱们或许可以仿制一个竹骨玉胆的夹层箱。”
更夫敲过三更,慕容向晚蹲在荔枝堆前,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亮解剖果核。果肉与果核之间那层薄如蝉翼的膜,让他想起了某种保存方法。他突然扯下腰间钱袋,倒出二十文铜钱,在石桌上摆成棋盘状——铜钱之间的距离代表马车日行的里程,荔枝从摘下到腐坏大约需要七天,若按每日两百里计算……他指尖蘸着荔枝汁在石面上画圈,圈心忽然被火折子映出一个暗红的小点,恰似长安西市胡商售卖的葡萄酒。
“老刀,去请漕帮的刘舵主过来。”慕容向晚甩灭火折子,黑暗中传来剑鞘轻微的声响,“明日天亮之前,我要知道从珠江到长江的漕运,最快几天能到扬州。”他摸出怀中已然皱巴巴的漕运地图,指甲在“韶州”“虔州”两处用力掐出痕迹,“如果经由梅关古道,马车换乘舟船,再用飞鸽传书通知武昌分舵准备冰块……”话未说完,窗外忽然传来夜枭的啼鸣声,惊得檐下悬挂的荔枝干簌簌作响。
五更天,慕容向晚伫立在广州港码头,凝视着波斯商船上的巨大铅制储水罐,陷入沉思。昨夜,漕帮刘舵主酒后透露,大食商人用铅罐储水跨海,半月之内水不腐坏。他摸了摸腰间新制的双层竹盒——外层裹着浸过蜡的帆布,内层衬着从波斯商人处购得的羊肠薄膜,中间空隙填满岭南特有的寒潭碎冰。此刻,盒中静静躺着五颗带枝的荔枝,蒂部用从苗疆买来的蜂胶封口,宛如被封入琥珀的昆虫。
“试试这个。”他将竹盒递给码头上的挑夫,那人满脸诧异地接过,却忽见这位向来冷峻的商队头领嘴角微微扬起一抹笑意,竟比晨间刚摘下的荔枝还要鲜亮。慕容向晚转身望向东方,晨曦中,梅关古道的轮廓隐约可见。那里,曾是他七年前初入江湖时,以三剑换得半袋普洱茶的地方。此刻,他伸手按住剑柄,指腹触碰到缠绳里新掺入的荔枝叶,忽然想起昨夜在货栈墙上刻下的字句:“若使荔枝三日到长安,不费将士半滴汗。”
江风轻轻卷起他已然褪色的青衫,远处传来老刀催促装货的呼喊声。慕容向晚摸出袖中速写的漕运改良图,纸上新画的帆船尾部拖着三道水痕,恰似他当年在剑谱上批注的“惊鸿三叠”。他忽然低声轻笑,将图纸折好,小心塞进怀里。
慕容向晚的指尖在剑柄缠绳上轻轻一扣,忽闻身后货栈传来竹篾断裂声。转头时,正见老刀抱着酒坛踉跄半步,坛口溢出的酒液在青石板上蜿蜒成河,倒映着檐角未落的残月。
“刘舵主怕是醉了。”老刀抹了把胡茬上的酒,目光落在慕容向晚掌心的羊脂玉片上,“您真要用这宝贝换冰盒夹层?去年在吐蕃,这半块玉能换三匹河曲马。”剑客将玉片按进竹盒内层,指腹碾过边缘毛刺:“河曲马能驮货,却驮不住岭南的夏。”他忽然抬头望向星空,北斗第七星的微光正落在梅关古道方向,“等荔枝商队成了,咱们能换的何止是马?”
寅时三刻,漕帮刘舵主带着一身酒气撞进货栈后门。这人左眼下有道刀疤,笑时却像个弥勒佛:“慕容头儿好大的胃口,竟想把珠江水接到长江去?”他甩下浸透江水的漕运图,图上“韶州至虔州段”被朱砂画得通红,“梅关古道那十八盘山路,自古便是商旅畏途。当年唐玄宗为博杨贵妃一笑,运送荔枝,累死马匹无数,马蹄践踏出的深坑至今犹存。就算换铁轮马车,也得颠碎半筐荔枝。”
慕容向晚在月色下展开了怀中的改良设计图,竹盒夹层的羊肠膜在月光下闪烁着珍珠般的光泽:“因此,我计划在船舱底部铺设铅板,用蜡密封的木盆盛放冰块,并且每三十里设置一个换冰站。” 他的指尖滑过图纸上标记的“南雄”:“此地有一片竹林,我们可以就地制作竹筐,筐底凿孔接通江水,利用船行的凉意来保持新鲜。” 刘舵主的刀疤突然抽搐了一下,他凑近细看,发现图纸的角落里画着一个带阀门的铜壶,壶嘴正对着荔枝筐。慕容向晚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,他轻轻抚摸着图纸,仿佛在触摸一件艺术品。竹盒的设计精巧绝伦,每一层都经过精心计算,以确保荔枝能够在运输过程中保持新鲜。